清晨的阳光沿着窗沿探进病房,带着初春的第一缕温暖,悄悄地爬上了病床。房内有两张病床,靠门的那一张空荡荡的,被子也被叠得跟豆腐块儿似的,床单抚得平平整整,没有一丝皱褶。靠窗的那一张上躺着一位身着病号服的老太太,银丝包裹着那张即使因病情而略显憔悴但仍红润的面庞,可见被照顾得有多好。
卫生间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,一位穿着病号服却仍然神采奕奕的老爷爷走了出来。显然,他是另一张病床的主人。那是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,饱含皱纹的脸上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让人不由想象起他身着军装的样子。可此时他的眼中却只有平静的温柔。他的手上有着厚厚的茧和不少伤疤,这曾是握枪的手,也曾是被刀割伤的手,可此时却只拿着一块温度和湿度刚刚好的毛巾。
他静静地走到床边,轻轻执起老奶奶的一只手,仔细地将她的手心、指缝、指甲全部擦拭干净,而后又拿起另一只手重复之前的动作。然后是脖子,下巴,嘴角,脸庞,眼睫,眉骨,额角。最后他把老奶奶喊醒,轻柔地把她扶起,在她背后垫上两个枕头,以便她能舒服地靠着,即使她的身子已几乎没有知觉。他端起旁边晾得刚好的粥,坐在床侧,手拿着勺子,一口一口地喂着老奶奶,时不时拿起旁边的毛巾将她嘴角漏出的粥擦去。此时,他的手上不在操持着家国天下,似乎也不是为着儿女情长,他只是,专注地喂着她喝那一碗粥。岁月静好的模样。
他们做了六十多年夫妻了。当年的他,在一次作战中被日军打伤,与部队走散了,昏倒后被当年的她救回了家中。那之后,他牵起了她的手,便是一辈子未曾放开过,一同闯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。他曾是学富五车的高级将领,无数女人为他魂牵梦萦,其中不乏有着倾城之貌的大家闺秀。他的眼中始终只有她,那个没读过几本书,容貌平庸,却是他心头那一点朱砂的乡村野丫。
十六年前,她中风了,半边身子没了知觉。头几年儿女们还算孝顺,轮着来照料,可日子久了,便开始找各种借口不愿来了。毕竟,久病床前无孝子。孩子们都忙,也有自个儿的家庭要照料,那些个儿媳女婿更是指望不上了,几次病危时他们都嚷嚷着放弃算了。
是老爷子自己一个人照顾了她十几年。开始还能靠着半边身子活动时,他便日日贴身照料;后来随着肝肾功能退化,各种大病小病一起袭来,她便只能长期卧床了,他依旧天天陪在床边,擦身,喂饭,换尿不湿……日复一日。
今年年初,老爷子体检查出了肺癌,晚期。与别的病人不同,他没有怨声载道,没有怨天尤人,冷静地与医生商议治疗疗程后,他走进病房,伸出了手,将老太太的手紧紧握住,对着她微微一笑道:“老婆子,我可以住进来陪你了。”
“轰——”窗外的雨倾盆而下,树枝被雨水敲打着,无力地低下了头。心电监护仪急促地响起,氧气罩上涌起阵阵白汽,医生和护士在老太太身边忙碌着。老太太冲着他们摇了摇头,试着起身却浑身没有知觉。她看向站在旁边的老爷子,眨了眨眼睛,张张嘴,示意他把氧气罩取下。大家都停止了动作,老爷子快步上前,双手紧紧握住她颤抖的手。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,含糊地说:“老爷子,算啦,放手吧。”向来坚毅的老爷子也红了眼眶,却仍笑着对她说:“好啊,你先去吧,我慢慢来。”那一晚,老爷子守在她身侧,将她的手握了一夜。
三年后,初春,清晨。温暖的阳光从窗户洒进病房,轻柔的风拂起窗帘,楼下新长出嫩芽的树梢上有小鸟在婉转地歌唱。这一切都让他想起了那个她,她的体温,她的轻抚,她的声音。他看见,她站在床边,好像是初见时那个娇羞善良的小姑娘,又像是最后一次见时白发苍苍的模样。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,朝他缓缓伸出了手。
老婆子,是你来接我了吗?他伸出手,与那只手在半空中紧紧相握,缓缓闭上了眼……
○ 李雨清